细雨轻落, 江南柳镇, 沐浴在一片依稀的烟雨之中。
“人去阳台, 云归楚峡。不争他江渚停舟, 几时得门庭过马。悄悄冥冥, 潇潇洒洒,我这里踏岸沙, 步月华。我觑着这万水千山, 都只在一时半霎。”
茶馆上的唱曲响起,雪仪执伞驻足, 这曲声唱得略带几分酸涩之意, 倒是与杜丽娘曾经唱的相思之词颇有相似。
雪仪收起了纸伞,走入了茶馆, 向店小二点了一碟小菜, 要了一盏杭菊茶, 坐在茶馆的大堂当中。
“《倩女离魂》。”熟悉的声音读出了今日戏台上的曲名, 一直默默跟随的陈宁坐在了雪仪身后靠窗的位置。
雪仪轻轻一叹,回头瞧了陈宁一眼,想说什么,却又将话咽了下去。
陈宁对着雪仪轻轻微笑, 一如既往地温润, 默默相随总是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, 除非雪仪回头, 不然绝对看不见她的踪影。
“想倩女心间离恨, 赶王生柳外兰舟, 似盼张骞天上浮槎。汗溶溶琼珠莹脸,乱松松云髻堆鸦,走的我筋力疲乏。你莫不夜泊秦淮卖酒家,向断桥西下,疏剌剌秋水孤浦,冷清清明月芦花。”
台上身穿素色戏服的小旦唱得动容,身影纤弱,像极了那个追赶王生千里的千金倩女,一唱一动之间,有期待,有激动,也有害怕。
究竟在害怕什么呢?
害怕王生离家赶考后,忘记了她?还是害怕这样唐突地相见,让王生觉得自己不是规矩女子,遭他嫌弃?
不经意间,雪仪已入了戏。
《倩女离魂》这戏,她学戏之时也曾学过一些。只是,当年的她,更喜欢那个深在闺中,宁可春梦一场,也不轻易踏出家门,追寻良人的杜丽娘,所以对《倩女离魂》中,这个为追逐爱郎,不惜离魂千里相伴的倩女不甚喜欢。
时隔多年,从来也不曾想过,自己也能踏出闺房,甚至飞到法国,靠双手制瓷生活。
女子,原来可以勇敢,有如……君棠与菀清,所以,她们成了真正的柳梦梅与杜丽娘。
而自己,悟得太晚,只能做戏中的杜丽娘。
“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,掩映在垂杨下。唬的我心头丕丕那惊怕,原来是响当当鸣榔板捕鱼虾。我这里顺西风悄悄听沉罢,趁着这厌厌露华,对着这澄澄月下,惊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。”
陈宁呆呆瞧着雪仪的脸,清晰地瞧见她那眸中或明或暗的眸光,不由得轻轻一叹,自己连戏中的柳梦梅都不是。
“向沙堤款踏,莎草带霜滑。掠湿湘裙翡翠纱,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。看江上晚来堪画,玩水壶潋滟天上下,似一片碧玉无瑕。”
多少苍苔露冷?
陈宁嘴角苦涩地一笑,忽然站了起来,从店小二手中接过了端来的杭菊茶,走到了雪仪身边,将茶盏放在了雪仪面前。
“不知道,我可不可以坐在这里?”
雪仪有些惊讶地抬眼看着陈宁,不知道她突然再次靠近自己,究竟为了什么?
“不说话,就是可以。”陈宁坐在了雪仪身边,向店小二也点了一杯杭菊茶。
“思余……”
“嘘……”陈宁做了个手势,示意雪仪先静静听戏。
翩翩王生从后台扮做摇船上台,极目朝着小旦望了一眼,唱道:“那壁不是倩女小姐么?这早晚来此怎的?”
“王生也,我背着母亲,一径的赶将你来,咱同上京去罢。”小旦唱道。
“小姐,你怎生直赶到这里来?”王生一惊。
“你好是舒心的伯牙,我做了没路的浑家。你道我为甚么私离绣榻?待和伊同走天涯。”小旦接着走近王生,唱词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委屈。
“小姐是车儿来?是马儿来?”
“险把咱家走乏。比及你远赴京华,薄命妾为伊牵挂,思量心几时撇下。你抛闪咱比及见咱,我不瘦杀多应害杀。”
“若老夫人知道,怎了也?”
“他若是赶上咱待怎么?常言道做着不怕!”
“古人云:‘聘则为妻,奔则为妾。’老夫人许了亲事,待小生得官,回来谐两姓之好,却不名正言顺。你今私自赶来,有玷风化,是何道理?”
听到王生唱到这里,雪仪不由得凉凉地一笑。
倩女为良人不远千里,离魂而来,却换来王生一句“有玷风化”,是怎样的凄绝?
陈宁不觉红了眼眶,低头啜了一口暖茶,只是摇头苦笑。
只见小旦柳眉一蹙,面上微怒,“王生!你振色怒增加,我凝睇不归家。我本真情,非为相唬,已主定心猿意马!”
雪仪不由得心底暗叫了一声“好!”
女子尚可决绝相随,男子又怎能软弱至斯?
“小姐,你快回去罢!”王生依旧想让倩女归家。
“只道你急煎煎趱登程路,元来是闷沉沉困倚琴书,怎不教我痛煞煞泪湿琵琶。有甚心着雾鬓轻笼蝉翅,双眉淡扫宫鸦。似落絮飞花,谁待问出外争如只在家。更无多话,愿秋风驾百尺高帆,尽春光付一树铅华。”
小旦的唱腔响起,无限悲凉。
“何时开窍啊?”陈宁淡淡一问,忍不住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。
你究竟是在问台上的王生?还是在问台下的我?
雪仪一惊,看着陈宁的脸,心头恍然。
这八年以来,一直都是陈宁一路追随,不论风雨——她像极了台上的倩女,抛下一切追随而来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